2019年，41歲的陶瓷藝術家王亮程回到老家湖北十堰梅子埡村，想為父母造一座養(yǎng)老房，并供祖孫三代、9口人共同居住。

▲垂直山崖下的養(yǎng)老屋

他找到農(nóng)村自建房改造經(jīng)驗豐富的設計師酈文曦，進行了一次大膽的嘗試：全屋清水混凝土，造型現(xiàn)代感十足，看似與鄉(xiāng)村格格不入，實際上每個細節(jié)都呼應著周邊的自然，滿足農(nóng)村生活需求：保留農(nóng)田、土灶臺，修建柴火間、農(nóng)具儲物間，為晾曬農(nóng)作物，屋頂專門做了防水處理……

建成兩年來，這座屋子在村內(nèi)外產(chǎn)生了“蝴蝶效應”。慕名而來的年輕人深受啟發(fā)，紛紛回鄉(xiāng)為父母建養(yǎng)老房。“我覺得這個房子拓展了農(nóng)村生活的想象力?！?0月，一條拜訪了這座山崖下的家。

▲王亮程為父母造的養(yǎng)老房“崖之家”

位于一個“藏風聚氣”的小盆地里，深秋，從十堰市區(qū)駕車駛入深山。沿著曲折的山路，大約兩小時后，一座灰色房子忽然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

▲從小河溝挖來的石頭

屋內(nèi)傳來幾聲“來啦！”，屋主王亮程將我們接入屋內(nèi)，熱騰騰的餃子已擺上餐桌，8口人熱熱鬧鬧地圍坐在一旁。王亮程的父親開車返來，車內(nèi)是幾塊剛從附近小河中撿來的布滿青苔的石頭——他們打算將石頭放入茶室的水池中，打造“青苔石上覓詩蹤”的氛圍。在這里，生活的一切樂趣都離不開自然的點綴。

隨行幫忙搬石頭的是村里的鄰居?！按謇锸鞘烊松鐣?，年輕人基本都出去打工了，只有老年人留守在這里。平時大家互相串門，分享水果雞蛋，需要什么叫一聲就馬上趕來了?！蓖趿脸谈嬖V我們。

▲房子的設計圍繞“方圓角折”展開

2019年，在景德鎮(zhèn)制瓷9年的藝術家王亮程回到大學前一直生活的老家梅子埡村，改造了父親在40多年前建的陰暗、逼仄、潮濕的老屋。他聯(lián)系到農(nóng)村自建房改造經(jīng)驗豐富的設計師酈文曦，打算為父母建造一棟全新的養(yǎng)老房，也希望逢年過節(jié)時，祖孫三代、9口人能夠團聚于此。

與村中隨處可見的夯土房、磚房大相徑庭，這棟房子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現(xiàn)代、簡潔、冷峻。在鄉(xiāng)村建這樣一座房子，會不會和自然太格格不入？農(nóng)村審美真的能接受嗎？

“房子北部是垂直山崖，南部是青山的緩坡，有很強烈的幾何特征。整座房屋看似現(xiàn)代，卻無處不在以‘方圓角折’這四個幾何要素去回應自然?！贬B文曦解釋道。

▲保證通風的同時，將兩側景象連接在一起

“方”是院落、房間的形狀。南北兩側各設一扇大落地窗，既保證了通風，又將北部粗糲的山崖和南部的山脈景象連接在一起。十堰位于鄂西北，四季分明。時值深秋，山脈上是各色的落葉闊葉林，紅色、黃色、綠色，相映成趣。

▲四個直徑1米的圓形天窗

白天不需要額外開燈

“圓”主要是屋頂?shù)奶齑??！疤齑暗恼斩仁瞧胀▊却暗娜?，白天都是不需要額外去開燈的。”

“當初造天窗時不知道哪里能找到直徑1米的模具，多虧村民們的智慧，就把下水管道切成四段，直接安在了挖好的圓洞上?！?/p>

▲通過冥想空間的兩個圓窗看到的景象

冥想空間只能容納1-2人，家人團聚之外也有獨處的空間

“角”是屋頂金字塔形的冥想空間?！昂吞炫_360度的視角不同，空間只開了兩個圓窗，人通過管窺的形式與自然互動?！?/p>

▲弧形墻像手掌一樣微微擁抱山脈

“折”則是屋子背面這道弧形的墻，“像一只手掌一樣，微微擁抱山脈?！?/p>

▲未經(jīng)打磨的清水混凝土表面有很多孔洞，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修補

建筑的材料，酈文曦大膽地選擇了清水混凝土。一開始屋主和父母都持懷疑態(tài)度，覺得它“又貴又不好看”?！扒逅炷量此乒I(yè)化，但它主要成分都來自大自然。我們沒有打磨，保留了它如頑石般粗糲的質感，這也很符合當?shù)厣襟w的特征：土壤少，石塊多?！?/p>

“再者，當?shù)芈涫⑺蕉?，混凝土剪力墻結構也有著很好的防震作用。在我的解釋后，他們欣然接受了。”

▲進門處通往二樓的樓梯以圓形入口隔斷

為了更符合農(nóng)村老年人的審美，酈文曦也在設計中借鑒了傳統(tǒng)中式建筑的元素。

“和中國傳統(tǒng)園林類似，我們設計了一條迂回的路徑通往側面的入口，這樣人是從住宅的周圍悄悄進入的?？紤]到了私密跟公共之間的分離，也很有儀式感?！?/p>

“農(nóng)村的老年人不太喜歡坐在特別開闊的空間里聊天，往往更喜歡坐在自家門檻上，或者自家門廳里。我們做了層疊的院落，能在短距離之內(nèi)塑造一種很深的景致，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對面的山體。天氣好的時候，也可以變成戶外喝茶聊天的第二客廳。”

▲屋外的柿子樹每年秋天都掛滿了果子

在王亮程的心中，屋外的那棵60多歲的柿子樹承載了無數(shù)美好的回憶。兒時，他常常摘下剛長出來的小柿子，在上面插上竹竿，像陀螺一樣轉著玩。

“我們本可以將柿子樹砍掉，或者遷到另一個方便的地方，但我們選擇將它保留在原處，做臺地和基礎時費了好大勁才避開了根系。這一點其實是借鑒了中國傳統(tǒng)住宅中的跟自然之間和諧對話的觀念?！?/p>

▲十堰四季分明

在外漂泊十余年，王亮程也曾想過將父母帶到自己生活的景德鎮(zhèn)?！澳沁厷夂蛱睗?、飯菜不合胃口，最重要的是沒有熟悉的朋友，所以他們最多住一個月兩個月，就待不下去了?！?/p>

后來他和弟弟又為父母在十堰縣城買了套房子，離市場、醫(yī)院近。“但住了幾年后發(fā)現(xiàn)他們在那里待得并不開心，時不時還非要回老家看看?！?/p>

“一開始我們也很疑惑，辛苦操勞了一輩子，父母為什么還是要住在那么偏遠的地方？連采購日常用品、看病都需要專門開車進縣城。后來我們也漸漸理解了，就讓他們住在自己愿意待的地方，選擇他們自己想要的生活，才是最好的?！?/p>

▲王亮程的父親

王亮程的父母都出生在梅子埡村。父親今年72歲，從20歲就開始當獸醫(yī)?！胺綀A一百里左右，家家戶戶都上門請他去看豬、牛、羊。他常常是早上五六點出門，晚上很晚才打著手電筒回家，長的時候甚至還要在別人家住上一兩天才能回來。有時鄰居頭疼腦熱，他也能用草藥簡單地治一下。一來二往，他和每一戶都成為了朋友，對這座村子非常有感情?！?/p>

母親今年68歲，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(nóng)民?！八裏釔圻@片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，感到踏實、安全。”

▲一樓主要為公共空間

因為疫情耽擱，建房子前前后后花了4年時間。完成后，原本的平房變?yōu)榱艘蛔龑有?，面積超過450平方米。

內(nèi)部結構并不復雜。一層主要是喝茶、聊天的公共空間?？紤]到一家9口共同居住，客廳是兩個寬敞的開間，寬度接近10米。

▲小朋友們跟著奶奶在廚房學做飯

北側的廚房，干凈通透?！拔业哪赣H愛做飯，要求廚房一定不能陰暗，要方便打掃衛(wèi)生。雖然安裝了煤氣灶，但她更愛老房子的土灶臺，做出來的飯菜更香，營養(yǎng)也不會流失。未來我們打算再給她建一個土灶臺?！?/p>

▲父母臥室外堆放柴火的角落

考慮到老人腿腳不便，父母的臥室設在了一樓，并且在東部開了個次入口與庭院相連接，方便他們進出。每天早上，王亮程的父親就通過臥室的次入口走向庭院，鍛煉、種菜，或者打理從山上移植的植物。

▲二樓起居室

▲北側與南側臥室外的不同風景：

北側是長著爬山虎的山崖，右側是落葉林

二樓是5間大臥室，是王亮程和弟弟兩個家庭的居住空間。臥室間用隔音的剪力墻隔開，可以保證各自的私密性。考慮到屋主一家人有多個孩子，酈文曦還特地設計了一個可以容納4個人的通鋪房，小朋友們晚上可以睡在一起。

▲王亮程的母親在屋頂露臺曬玉米

三層是一個寬敞的大露臺。“父母會在上面晾曬玉米、辣椒、蘿卜干，我們在地面上專門鋪了一層瀝青再上混凝土，把防水做得非常到位?！?/p>

▲連接三層的樓梯開有落地窗和天窗，

視野完全向大自然開放

穿行在房子里，王亮程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。“我在讀大學前都待在這座村子。小時候家庭條件非常艱苦，初中上學需要步行六十里山路，走上一整天。農(nóng)村的孩子學藝術非常罕見，但我的父母非常開明，一直鼓勵我走出家鄉(xiāng)。”

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，年輕時一直想逃離鄉(xiāng)村，現(xiàn)在算是反過來想了。正是這個艱苦貧瘠的地方，培養(yǎng)了我們不屈不撓的品格，我特別感激。未來，我想我可能也會選擇回到這個生我養(yǎng)我的地方養(yǎng)老?！?/p>

▲夜晚的家

目前，王亮程的父母已經(jīng)入住新房近兩年。“一開始也會擔心他們不適應這么現(xiàn)代的建筑，但后來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們在大城市看過高樓大廈、美術館、博物館，這種風格他們覺得很好。老年人對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其實是比我們想象的要高的?！?/p>

“他們現(xiàn)在生活得很悠閑。每天就是種田、散步、上山摘野果子泡酒，或者敞開家門，和鄰居聊聊天。”

▲全家人一起喝茶、上山散步

“之前的老屋根本住不下9口人，我們回來一般吃口飯就走了，父母平時會有些孤獨?！?/p>

“但現(xiàn)在，我們?nèi)胰艘荒旰脦讉€月都待在這里。大家在一起喝茶聊天，秋天到院子里摘柿子吃。我和老弟喜歡去爬山。小朋友們瘋了玩，去旁邊的小河溝里抓螃蟹。我的兒子還喜歡做飯，就跟著奶奶在旁邊學。我覺得人類還是更喜歡群居?！?/p>

“我們在非常偏遠的鄉(xiāng)村里，建了一座非?，F(xiàn)代的建筑?？此评寺鋵嵰步?jīng)歷了非常大的挑戰(zhàn)。這邊人力物力不足，工人、材料都是每天早上從縣城里面開一小時的車進來的。山路太狹窄，我們重新把路修正好，不然車子都拐不了彎?！苯ㄔ爝^程中，父母就在旁邊臨時搭了個小房子親自監(jiān)工，每天5點起床，忙里忙外安排。

▲在庭院里捏瓷器

“建了這座房子之后，我對父母其實有了些驚喜的新發(fā)現(xiàn)。現(xiàn)在母親閑下來了，偶爾會讓我從景德鎮(zhèn)帶回瓷土給她捏著玩。她雖然從來沒專門學過，但做出來的東西相當細膩，只是過去她忙于家務，我們一直沒有發(fā)現(xiàn)。我希望今后也能夠多多了解他們?！?/p>

▲南側庭院

這座“新奇”的房子在村內(nèi)外產(chǎn)生了“蝴蝶效應”?！班従觼韰⒂^，覺得房子通透、光線又好，打算回去把自己的屋子也修整好。還有很多外地的好朋友來這里玩，一待就是半個月。很多在鄉(xiāng)村長大、到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受到啟發(fā)，都決定要回鄉(xiāng)為父母建一座類似的養(yǎng)老房。”

“我覺得這個房子擴展了農(nóng)村自建房的想象力。以前人們想到農(nóng)村的房子，要不就是夯土房、磚房，要不就是舶來的水晶燈、羅馬柱等西方宮殿別墅等元素。但現(xiàn)在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范例，它以很現(xiàn)代的形式去回應鄉(xiāng)村的環(huán)境與文化，一方水土養(yǎng)一方人?！?/p>